即使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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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努力

【韩】崔恩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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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共收录了十四篇作品。在本书中,崔恩荣将目光聚焦于一个个年轻而敏感的心:无法坦诚相待的同窗好友,迷茫而麻木的职场青年,与异国他乡格格不入的少年……
书中没有起伏跌宕的故事,也没有离奇曲折的情节,却在轻描淡写之间显露出作者对内心困境与情感伤口的敏锐洞察,她将年轻人所经历的狼狈和尴尬、羞愧和愤怒、孤独和不安,用清澈明净的笔触一一抚摸,充满善意和理解。
崔恩荣以清新温柔的叙事风格独树一帜,其文字简洁自然,蕴含一种平淡的魅力。她用温柔的目光观照社会现实,发掘那些日常生活中被忽视的情感,用真挚亲切的文字讲述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与隔阂。在她的笔下,无论多么微小的生命,都显得闪闪发光。
内容类型:
书籍
语言:
chinese
文件:
EPUB, 589 KB
IPFS:
CID , CID Blake2b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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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版权信息





	COPYRIGHT



	书名:即使不努力

	作者:【韩】崔恩荣

	译者:杨雪梅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真故图书

	出版时间:2023年7月

	ISBN:9787559669254

	字数:56千字

	本书由北京真故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得到APP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爱并非一种需要努力找出证据的痛苦劳动。





作者的话





	把长期以来刊登在各杂志上的小说编辑成书时,一段段往事不禁浮上心头。

	在陌生的海边因未知的未来而烦恼的记忆(《德比·张》),漫无目的地四处行走的记忆(《汉南洞楼顶游泳池》),哀悼逝去的猫咪的记忆(《临时收养日记》《梦中》《无薪休假》),无法和朋友坦诚相待的记忆(《即使不努力》《树林尽头》),看到暴力公益广告的记忆(《手写信件》),喂养小鸡的记忆(《你好,咕咕》),不喜欢吃肉的童年记忆(《好日子》)……

	对写作过程较长的我来说,每次写短文都会面临很大的挑战。如果不注意,我会发现自己经常用力过度,于是时不时停下来,不让自己过于僵硬,尽可能放松下来。因为从过往的经验中我意识到,如果费尽心思、刻意努力的话,生活会更加不如意,写作也会更加不顺手。在写作过程中,我学习到一点:一切顺其自然。尊重这一规律,是我对写作和自己应持的唯一态度。于是,我决定不再勉强自己,一切顺其自然。

	二十年前,我还是一名大学新生,面对不合理的社会结构,我曾痛心不已,但我依然满怀期待地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时间什么都保障不了。如果说在过去二十年间有什么好的变化,那还要归功于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勇敢抗争之人的不懈努力。在这一过程中,有人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对于那些要求得到最低限度的权利保障的人,我看到有些人说,你们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要求什么了,还有人说不要再给人添堵,不要再添乱,要温和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我看到有人竟把别人的不便当成笑柄,还看到有人以更明目张胆、更公开的方式把弱者逼至困境。人性的道德基准似乎越来越低。如今,我已不再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会自然变好之类的话。我们需要更加努力。

	对我来说,成为一名作家是一种可怕的幸运。在以后的写作生涯中,我会一如既往地珍惜每次发声的机会,虔诚地对待赋予自己的空白纸张。非常感谢给予我这次良机的出版方“心灵散步”,以及为这本书画插画的金世熙老师。向每天教给我如何去爱的米奥和波特,以及猫星球上的雷奥和玛丽献上我至诚的爱。

	以后我们会更加相爱。

	2022年的一个温暖春日



	崔恩荣





	我们需要的仅仅是这些:

	可以成为彼此的大耳朵的时间。





即使不努力





	在我初三毕业的那年冬天,妈妈进了祈祷院。名义上是祈祷院,其实是个邪教团体。在那之后,爸爸带着我离开了我出生成长的P市,搬到了位于首尔市的奶奶家。我好不容易通过联合考试考上的学校也不得不放弃。搬家两天后,我转学到首尔的一所高中,那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教室,记得当时我非常茫然,不知道待会儿要和谁一起去食堂,体育课又要和谁一起去操场。我小心翼翼地问同桌和谁一起吃饭,她指了指坐在前面的同学。没有听到满心期待的那句“没有朋友的话和我们一起吃吧”,我感到了一丝尴尬。如果学期初不能融入朋友圈子,可能会永远错失机会,想到这里,我不禁焦虑起来。

	就在这时,坐在我后面的同学跟我搭话了。她叫宥娜,个子高挑,含有笑意的双眼十分漂亮,性格外向活泼。课间休息时,很多同学都围在她身边,她是个很受欢迎的女孩子,所以起初我猜她肯定不会和我做朋友。那天,我、宥娜以及她初中时就认识的两个朋友一起吃了午饭。“你真可爱。”听到宥娜的话,我不禁红了脸。这么受人喜欢的女孩子竟然向我示好,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于是愈发想要讨好宥娜了。

	就这样过了一周,又有两名同学加入我们的团体。在小吃部吃炒年糕时,那同学问宥娜:“那我现在也属于你们的团体吗?”那同学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迫切。“是的,你现在和我们是一起的了。”得到宥娜的认可后,那个女孩满脸喜悦的神情,至今依然历历在目。

	在下一周的班长选举中,宥娜当选。听同学们说,宥娜很有名,她成绩好,运动棒,唱歌好听,画画出色。我虽然已正式属于宥娜的团体,却总是惴惴不安,担心她很快会发现我并不怎么有趣,不适合和受欢迎的同学一起玩。在宥娜的小团体中,我和善雅走得最近,但我打心眼里最喜欢的还是宥娜,这话我从未向别人说过。我经常听宥娜喜欢的“过山车乐队”的音乐,看宥娜喜欢的时尚杂志《茜茜姐妹》。不知从何时起,我发现自己竟以宥娜的视角来看自己。我很好奇,宥娜到底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闪光点呢?

	因为和宥娜家的方向不同,我们不能一起上下学。虽然同属一个小团体,但我们还没亲密到单独在一起玩的程度,在校外也未见过面。一天,我正在读从社区图书馆借的书,宥娜问:“怎么办那边的图; 书证?”看到宥娜的反应,我十分激动,于是回答,如果想办图书证,可以和我一起去。星期六下课后,我们两人单独去了图书馆。办完图书证后,我向宥娜介绍了几本好书。

	“你和其他同学不太一样。”

	在图书馆楼顶的长椅上,宥娜看着我说道。我心想,我最终还是被宥娜看透了,我的预感没错,如果宥娜在初中时就认识我,肯定不会让我加入她的小团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宥娜笑了笑,像是在安慰我,说:

	“你很成熟,总是笑容满面,不过偶尔显得有些忧伤。”

	我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但宥娜的那句话一直在我心中回响,因为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听到有些女生发牢骚说“妈妈天天唠叨,真烦人”“妈妈做的饭菜不好吃”时,我经常暗自嘲笑她们,真是不懂事,太幼稚了。我妈沉迷邪教,我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我不能这样大声说出来。我自认为,我的不幸,以及不能吐露心声,只能默默忍受的样子,是成熟的表现。

	宥娜说在我的笑容里看到了悲伤,此后很多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这句话,因为这句话就像是宥娜对我固有特性的认可。意识到这点后,不仅在宥娜面前,而且在和其他同学一起时,我也努力展现出更加懂事的一面,让自己显得不轻浮。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让同学们知道我的情况,所以,连最亲近的善雅都没告诉。在法律上,爸爸妈妈仍然是夫妻,当时我以为妈妈很快会回来。

	但是,一年过去了,妈妈还没回来。上高二时,我们小团体的成员被迫分开,只有我和宥娜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宥娜再次当选班长,她把初中时就很要好的两个女孩、小学时的一个朋友,还有我,组成一个小团体。我们有五个人,但我总是“另外一个”。虽属同一团体,其他同学却从未向我敞开心扉,她们似乎希望我感到疲惫后,自行离开。这种情况下,宥娜依然很照顾我的情绪。周六下课后,她经常和我一起去图书馆楼顶聊天,有时还去视听室一起看电影。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后,我预感到,妈妈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对她的思念也随之转变成同样强烈的愤怒。

	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在放假前组织我们去庆州市进行修学旅行。记得当时,我们为穿什么样的衣服才既不会太显眼,又不会让人觉得土气而苦恼。于是我们一起去梨花女子大学前面的商业街买了T恤和裤子。到了庆州的一家青年旅舍,我们十个人住进一个大房间。有同学拿出几盒盒装烧酒,大家转圈轮流喝,对着盒子一人一口。我的体内没有分解酒精的酶,这一事实我之前并不知道。后来我醉得不能走路。宥娜扶我去上厕所,在里面我一顿呕吐,宥娜轻拍着我的后背。

	恶心的感觉消失后,心情莫名舒爽起来,感觉压抑着的沉重情感和想法变得像羽毛一样轻盈。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自己对身旁的宥娜的喜欢,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直伴随着我的害羞和羞愧在此时失去了力量,莫名的勇气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我一直梦想的自己——说话从不吞吞吐吐,勇敢地畅所欲言——没想到仅凭几口烧酒就轻易实现了。

	“宥娜呀。”我呢喃道。

	我们坐在紧急出口的台阶上,我把头靠在宥娜的肩膀上。宥娜虽然没有拒绝,但她似乎并不喜欢这种氛围。我感觉我们就像坐在一艘晃晃悠悠的小船上,恍惚中,我依然能感觉到宥娜正忍受着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间。这样的宥娜对我到底有什么期待呢?我抬头望着宥娜。空气像水一样随风荡漾,宥娜的脸看不清楚。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首尔吗?”

	“不知道,你没说过啊。”

	“这事我对善雅都没说过……”

	宥娜好像对我的话有了兴趣,于是我一股脑地说出了自己的秘密。妈妈怎么沉迷于邪教团体,如何慢慢远离家人,最终又如何离开我们,我们不得不搬来首尔的奶奶家时我的状态如何,一直隐瞒这一事实的我心情怎样……在我讲述的时候,宥娜不时做出很有共鸣的表情。宥娜知道了我的一个秘密,我感觉我们的关系更加特别,已不同以往。

	“不要告诉其他同学。”

	“当然了,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说着,宥娜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心里一定很苦吧?藏着这么大一个秘密,该有多累啊!”听到宥娜的话,我感觉自己得到了她的认可。

	成人之后,回首往事的时候,我想,自己当时之所以说出秘密,并非为了得到宥娜的理解,而是想让宥娜认为我是一个特别的人,希望她用一种不同于看待他人的眼光来看待我。

	但是修学旅行回来后,我和宥娜的关系并无变化。上高三时,我和宥娜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除了偶尔和大家一起见面外,我们两人再未单独见过。后来我俩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学院,但路上遇见时只是打个招呼。高中时看起来那么特别的宥娜,在大学校园里却形单影只,脸色苍白。看到她这副样子,我不禁好奇,对于真实的宥娜我究竟了解多少?我之所以喜欢她,是因为宥娜本身,还是因为我艳羡她那么受欢迎?

	我想,也许我从宥娜身上看到了理想中的自己:被人喜爱、优秀出众。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似乎从不被别人左右或被动行事。也许我是羡慕她的这种内在力量吧。

	但我依然非常好奇,宥娜到底在我身上发现了什么闪光点?为什么会主动向陌生的我伸出援手,和我做朋友?又为什么对我十分亲切,同时又坚决不让我靠近?我从宥娜身上感到一层隔阂,即使在我认为我们最亲密的时候,也能感受到她并不希望我靠近,所以对宥娜的情感投入让我深深受伤。上大学后,宥娜不再参加我们小团体的聚会。在校园里偶然遇到她时,我虽然经常笑着打招呼,但我心里总压着一股冰冷的愤怒。

	大学最后一学期,爸爸向妈妈提出了离婚诉讼。妈妈不想脱离邪教组织,我不再期待她会回到我们身边。父母离婚后不久,我遇到高中同学善雅,和她第一次谈起了妈妈的事情。我还担心自己向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会不会十分惊讶,感到失落,不过善雅并没有惊讶。看着她的表情,我明白她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时,我想起唯一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宥娜。

	“你都已经知道了啊?”

	听到我的话,善雅点了点头。

	“不能直接问你,听到了传闻本就觉得对不住你了。但是……”

	善雅用吸管搅着咖啡,接着问道:

	“你都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宥娜?”

	善雅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在我犹豫该如何回答时,善雅又开口道:

	“知道你很喜欢宥娜。要是宥娜再和你走近一点,想必你就不会跟我玩了。”

	“才不是呢,别这么说!”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我心想,应该就是那样的。没错,那时候的我最想得到的是宥娜的关心和喜欢。

	“那时候,班里同学都知道你妈妈的事,真没想到你到现在才知道。你那么喜欢那种人,这也伤害到了我。”

	“那种人?”

	“是的,她从不把我们当朋友。看上去很亲切,但仅此而已。她没有交友能力,总是戴着面具,把自己的一切都藏得严严实实,想想都可怕。”

	听着善雅的话,我点了点头,却无法像善雅那样认为宥娜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怕之人。

	和善雅分开后,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一度忘却了的一个场景。上高三时,同桌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妈妈住在邪教团体里吗?”她分明这么问过我。“不是啊,你说什么呢!”说完我若无其事地把视线移到习题集上。当时就应该想到是宥娜泄露了秘密,但我对宥娜没有半点儿怀疑,因为当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她会这么做。想起那段往事,我流下了很久之前就该流下的泪水。

	此后,当宥娜再向我挥手打招呼时,我都装作没看见。如果看到她从对面走过来,即使知道她已经看到我,我依然会转身绕道走。我恨宥娜,但更恨的是我自己,我实在无法原谅过去如此真心地相信并喜欢宥娜,因无法更靠近她而感到惋惜的我。是啊,你小看我了,你到底有多大能耐,竟这样玩弄人心?!对宥娜的羡慕其实也源于我长久以来的自卑感。直到开始憎恨宥娜,我才接受了这一事实。

	大学毕业后,宥娜做了会计师,此后,我偶尔会从同学那里听到她的消息。她工作十分努力,很少和高中同学见面。我毕业后进入一家广告公司,二十几岁时一直忙于工作,等到孩子读了小学便不得不辞职。为了不放弃工作,我曾硬撑着坚持工作家庭两手抓,但随着新冠肺炎疫情的蔓延,孩子无法去学校上课,没有办法,我只好辞职。

	辞职的那段时间,我们正准备搬家,整理书架时看到作家殷熙京的小说《鸟的礼物》。掀开封面,看到忘却已久的宥娜的字迹。“生日快乐!希望我们可以更靠近彼此。你能成为我的朋友,我很开心,也很感恩。”

	抚摸着宥娜的字迹,我明白了,很久以前我就已经放下了对宥娜的愤怒,以及从她那里受到的伤害。那时候,我总是因为宥娜而感到自卑,所以她说喜欢我的话,我总是不太相信。因为太喜欢宥娜,所以和宥娜在一起时,我总是变得不自然。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宥娜不让我靠近她,但多年以后,我才发现首先靠近的总是宥娜。无论说要交朋友,还是去图书馆,说喜欢,说想要更靠近的人,其实都是宥娜。

	我仍然无法理解宥娜基于怎样的心态泄露了我的秘密,但我并不想把它归结为:她是个表里不一、无比狡猾的人,她有意想伤害我。不过,即便这是事实,即便宥娜不喜欢我,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的我们会把爱和恨、羡慕和自卑、瞬间和永恒混为一谈,会认为“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人,同时也想对其施加伤害”这样的想法并不矛盾。

	我以为自己将永远无法原谅,我以为不论我对宥娜是何种心意,它们一直都是那么夸张过度,不过现在的我,即使不努力,也会自然地想到宥娜,不带任何感情。也许我永远不会理解她,不过,我依然十分好奇:在宥娜的记忆中,我是什么样子的呢?她又会怎么想现在的我呢?





德比·张





	在意大利小镇奥尔维耶托的一座钟楼上,我遇见了德比。

	想要上到钟楼顶部,必须走一段又窄又陡的螺旋长楼梯。我气喘吁吁地爬到顶部,看到了在旅游书中见过的大钟。当我靠近大钟,踮起脚尖向钟内看时,听到有人在另一边朝我大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削黝黑的亚洲男孩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当我环顾四周确认除了我是否还有其他人时,他摆出用双手捂住耳朵的姿势。此时钟声响起,一种让人头痛欲裂的声音。像是被那声音击中,我蹲在原地捂住耳朵。钟声又继续响了一会儿才停止。

	等钟声响过,我站起身来,那个男孩朝我走过来。“你还好吧?”他问道,然后指着自己的手表说现在是一点,他知道钟声马上就要响了,所以就离得远远的。

	我斜眼打量着这个男生。虽然我也是一个寒酸的背包客,但他的样子更寒酸。身体干瘦,身穿及膝的阿迪达斯短裤和一件黑色无袖T恤,不知是不是没涂防晒霜的缘故,脖子和胳膊都晒脱皮了。还未脱去的死皮,如鱼鳞一般粘在胳膊上,风一吹便轻轻飘舞起来。胳膊上的脱皮部位被阳光晒得通红,这样下去肯定会起水泡的。我皱起了眉头,就像自己脱皮了一样。

	“你不涂防晒霜吗?看上去挺疼的。”

	说着,我从包里拿出防晒霜递给他。他一手挤出防晒霜,一手小心翼翼地往脸、胳膊和脖子上涂。他若无其事地说自己本来连大夏天都不涂防晒霜的,但意大利的光照有些超乎想象。

	“这个你拿去用吧,我有很多呢。”

	“真的吗?不用啊。”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把防晒霜放到自己背包里了。

	“我叫德比,你呢?”

	“我叫南熙。”

	“你是从韩国来的吧?”

	“是的。你呢?”

	“香港。”

	我们从螺旋楼梯缓缓走下来,没有说话。走出钟楼时,我打算跟他道别。

	“你现在要去哪里?”

	当我正要回答时,突然感到一摊湿热的东西落在了头上。是鸟屎!我惊慌失措地从包里拿出一块口香糖纸放到头发上。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湿巾,撩起我的几缕头发,不慌不忙地擦掉鸟屎,然后又从包里拿出水瓶,用湿巾蘸着水,更加仔细地擦拭我的头发和头皮。我红着脸连说了几声谢谢。

	然而,不管怎么擦都没用,不能这样去坐公共交通,我们只好去超市买了洗发水。在公共厕所的洗手池里,我洗了头发,然后用德比包里的运动毛巾擦了擦。

	我们坐在可以看到大教堂的路边长椅上,在午后的阳光下晾着头发,耳边吹来沁人心脾的微风。坐在那里,我听德比讲了他的故事。他今年二十三,跟我同岁,专业是机械工程,希望未来成为一名飞机机械师。他说,看完《天堂电影院》后,决定一定要去意大利旅行一趟,然后不到一周时间,他就到了罗马。他刚来几天,接下来会去西西里岛,顺便走访沿途意大利大大小小的城市。

	“我是昨天到的,今天是第二天。”

	我以为他会问我为什么来郊外,而不去罗马城走走,但德比并没有问。我向他介绍自己说,我正在找工作,经常被鸟屎砸中。还说我买了最便宜的机票,从仁川到罗马花了二十四小时,中途在台北和曼谷各转机一次。我还告诉他我喜欢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尤其喜欢张曼玉,这时他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我小时候见过张曼玉。”

	“什么?”

	“我父亲曾在电视台做摄影师,我去玩的时候见过。”

	“真的吗?”

	“真的,她还给我糖吃,还跟我说话了呢。”

	“不是在骗我吧?”

	“不是。”

	我开始兴奋地跟他讲我为什么喜欢张曼玉。“不是喜欢,应该说是爱吧。第一次在大银幕上看到她时我就爱上她了。她低沉的嗓音,笑的时候一边微微上扬的嘴角,美丽的眉毛,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即使什么都不说,也比说一百句更传神。张曼玉是真的人吗?你真的见过张曼玉吗?”

	“大概两年前?在街上也偶遇过。”

	“骗人。”

	听到我的话,他耸了耸肩,笑了笑。

	“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她。”

	听到这话,我苦笑了一下。

	那天,我们逛了奥尔维耶托,然后一起坐火车返回罗马。在返回泰尔米尼站的路上,我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喜欢电影,害怕新的挑战,都是在冲动之下买了来意大利的机票,开启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还知道了他的名字为什么是德比,以及对在香港出生长大、拥有英国国籍的他来说,香港和内地意味着什么。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汉语普通话和粤语是可以互相交流的,对香港和内地的关系也了解不多。对德比来说如此重要的问题,我却一无所知,对此德比起初有些惊讶,接着慢慢向我做了解释。看着他,我开始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明明对香港人的真实生活漠不关心,却说自己喜欢香港电影。大概在我们快到泰尔米尼站的时候,我甚至对他产生了一丝愧疚。

	他说要在罗马再看看,然后去那不勒斯,在近郊旅行几天,最后去往他的最终目的地——西西里岛。我说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想去佛罗伦萨、维罗纳和威尼斯等地转转。“那就此道别啦。”在泰尔米尼站前,他这么说着向我挥手告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没有挪动脚步。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朝我大喊:

	“谢谢你的防晒霜!”

	几天后,在从罗马开往佛罗伦萨的火车上,我沉沉地睡着了。听到乘务员叫我,半睡半醒中,我睁开眼睛,把车票递给她。真是疲惫的一天。乘务员告诉我这趟火车不去佛罗伦萨。

	“你应该在下一站下车。”她说。

	“下一站是哪里?”

	“那不勒斯。”

	夏天,太阳下山虽然晚些,但当我在那不勒斯站下车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我走到公用电话前,给导游书上的几家客栈打电话,预订了一个床位,然后朝那里走去。客栈位于一条狭窄的小巷,当我到达那里时,因炎热和紧张已浑身是汗。六人间的宿舍里有个小露台。我站在露台上,看着对面的建筑。每个露台的晾衣绳上都挂满了洗好的衣物,有人靠在露台上边聊天边欣赏夜景。按计划,我现在应该在佛罗伦萨阿尔诺河畔的某个客栈睡下了,但站在那不勒斯的露台上,吹着习习凉风的我,不知为何并不讨厌这一刻。

	第二天,在客栈餐厅里吃早餐时,我见到了德比。看到彼此后,我们并没有很惊讶。他端着餐盘,来到我坐的这桌。“不是往北走吗,怎么来那不勒斯了?”他问道。于是我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下。他取笑了我好一会儿,说怎么那么傻会坐错火车。可能是涂了防晒霜的缘故吧,他脖子处的皮肤已经不再红了。我旅行还不到一周,不知为何已经感到有些孤独了,虽然不想承认,但孤独总是突然来袭。就在这时,我又遇到了德比,我能感觉到,见到我他也很开心。

	那天,我和德比去了海滨小镇波西塔诺洗海水澡。刚浸到海水里,就下起了阵雨,我们默默地淋着雨泡在海水里。还要一起旅行多久,接着去哪里,这些我们都没有提。第二天,我们去了庞贝古城,接着又去了卡普里岛。在卡普里岛的山顶上,德比对我说,他有一个爱人,有一天他会跟她结婚,然后来这里度蜜月。竟然不说女朋友,而是爱人,还说要结婚。此时的德比,在当时的我看来,是那么单纯,甚至有些笨拙。

	我和德比一起旅行非常合拍。我们的预算和开销差不多,比起去一些著名旅游景点,我们更喜欢在大街小巷里闲逛。我们口味也非常相似,都不喝咖啡,都喜欢窖藏啤酒。一天的行程结束后,我们会坐在客栈厨房的餐桌上,面对面讨论一天的支出,甚至连一美分也要平分。整理结束后,德比开始给他的“爱人”写信,而我冲澡上床睡觉。我们想方设法地控制预算,在超市里买面包和果酱做成三明治凑合着当午饭吃,有时甚至不舍得买矿泉水,就喝水管里的水来解渴。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德比还不忘给爱人买可爱的纪念品和明信片,每离开一座城市,他都会买邮票把信件寄到香港。

	在去往西西里岛的火车上,德比跟我讲起她的故事。当穿越墨西拿海峡时,听着她的故事,我不禁对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子产生了好感。我能感觉到德比对她的感情是一种对一个生命个体的尊重和支持。德比起初提到“爱”这个词时,我之所以有些抗拒,我想,也许是那些曾向我表白“爱”的男人们的缘故吧。可能在我看来,他们陶醉在“如此爱你的我”中的样子,以及当我不接受那份告白时,他们以我不喜欢的方式向我施压的回忆都玷污了“爱”这个词。“爱”这个字眼如同一种威胁,让我无法忘记内心深处不断颤抖的记忆。

	我们到了《天堂电影院》的主要场景所在地——切法卢。这是个宁静祥和的小镇,跟意大利陆地上的其他小镇不太一样。看到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来海边玩耍,德比说,他也想拥有这样一个家庭。他说,如果问我一生中最大的梦想是什么,我会回答就是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给予妻子和孩子无条件的爱。

	“在成长过程中,你也感到过孤独吗?”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出来,因为我想,对不孤独的人来说,充满爱的家庭并非像梦想那般是个高远的目标,而是像空气和水一样,是一种自然而然可以享受到的存在。

	“你真是个浪漫主义者!是不是已经把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呀?”

	我开玩笑似的对德比说,然后站起身来。那一刻,我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像德比那样做梦。因为我唯一的目标就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麻烦他人,老后衣食无忧。什么家庭,什么孩子,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奢侈。生活本身已经很艰辛了,没有时间做那种缥缈的美梦。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也没有自信能那样活着。想不想过那种生活?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给出准确的回答,因为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们一起旅行了十天,后来我先离开意大利。在巴勒莫的公交车站,德比递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用水彩画着奥尔维耶托的钟楼。我踏上车,向他挥手告别。仅仅一起旅行了十天,我却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亲密感,嗓子有些哽咽。坐上巴士,在去往机场的路上,我哭着读了德比写的明信片。“小心鸟粪,别坐错车,感谢你的陪伴。”在明信片的末尾,写着德比的电子邮箱和博客地址。

	德比是一名用英语撰写电影评论的博主。截至我们见面的二〇〇五年,他已上传了一百多篇评论,且每周至少发布两篇新文章。他的文章写得很有意思,所以读完后,我也会跟帖发表对电影的想法。我们一直保持邮件联系,后来没过多久,我们都大学毕业了。德比很快找到一份飞机机械师的工作,而我毕业后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找工作。二十六岁那年,我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公司,干得非常辛苦,但又觉得除了这家公司外我别无选择,所以不得不忍了下来,结果我的身心健康因此大大受损。我当时心里一直默念:至少熬三年,积累经验后再跳槽。就这样忍受着三个小时的通勤时间,我慢慢成了一个无比敏感的人。

	每当想起和德比的意大利之行,我总会产生两种情愫。一种是在那个天空、大海、小巷、晚霞,甚至连晾晒的衣物都看上去那么美好的地方,我冰冷的内心逐渐融化的瞬间是那么令人怀念。另一种是聊到爱情、梦想的话题时,德比那种纯真和浪漫的想法总让我产生动摇,这让我很烦躁。因为他是个有技术、具备就业能力的人,所以才能如此从容地高谈阔论。德比在博客上推荐的那些电影,以及他那温暖细腻的评论,开始让我感觉有些碍眼了。

	二十七岁那年,在我入职第二年的艰难时刻,德比用邮件发来一封请柬。上面写着,他要和自己深爱的女孩结婚了,希望得到祝福。请柬里的德比已不是我认识的那副样子。他脸上和身上都长肉了,不再瘦削,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脸上写满了自信与从容。女友比德比大两岁,那一年她获得了物理学博士学位。他该多为自己的女友感到骄傲啊,即使闭着眼睛,我也能想象出他的表情。

	“恭喜你美梦成真,德比。”

	写到这儿,我不禁陷入沉思。

	“德比,我又坐错车了。”

	德比非常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并且拥有实现梦想的乐观精神。这是我和德比之间的根本区别。人们会嫉妒比自己拥有的多一点的人,但不会嫉妒比自己拥有的多很多的人。因此,我甚至都不能嫉妒德比。

	即使过了我与自己约定的三年期限,我仍然没能辞掉第一份工作。明明没有跳槽的信心,可又不愿承认,于是列出公司的一条条优点,选择留在那里。我不喜欢变化,比起不确定的可能性,我更愿意习惯不幸,并接受现状。“大家不都这么活吗?”当我这么说服自己时,会经常想,我已经二十九岁了,一切都为时已晚。太晚了,来不及再追求另一种生活;太晚了,来不及开启真正的人生了。

	二十九岁那年的初冬,德比发来一封简短的邮件。

	在香港机场登机之前,他给我发了这封邮件。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德比现在已经到达韩国。他说预订了东大门区的一家商务酒店。在邮件中,他还平静地讲述了过去三个月的经历。他说太太走了,办完丧事,搬出了原来的房子,香港太狭小,实在受不了,于是,随便买了张来韩国的机票,后来才想起我住在韩国。我读到邮件时是星期三上午。我回复德比,我要去公司上班,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来我公司所在的九老洞。我还努力用不太擅长的英语写了一些安慰的话,但总感觉那几句话分量太轻。

	我们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寿司店见面。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鸭绒羽绒服,可能是到韩国后才买的,价格标签还在上面。“你就这样走了一路吗?”我从笔盒里拿出美工刀,把标签割了下来,然后和他面对面坐下。尽管室内很暖和,他却一直没有脱掉羽绒服。

	“韩国很冷吧?你请了几天假?饿不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连续抛出几个问题。德比瘦削的脸上勉强挤出了笑容,对我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看到他的那副样子,我不知为何哽咽了,当寿司端上来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南熙,南熙,我没事儿,我真的没事儿。”反而是德比安慰起我来,我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悲伤,为何泪流不止。德比是一个值得拥有幸福的人,她也同样。

	我擦干眼泪,望着德比。他缓缓说道:

	“南熙,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很幸运。我不是和她相遇并相爱了嘛,那是一种什么体验,我不是已经感受过了嘛。小时候,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出生,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体验这份爱才出生的。现在明白了这点,这已足够。”

	我望着德比,轻轻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表情,我明白,他的这番话并非自我安慰式的谎言。如果换作以前的我,肯定会在心里嘲笑他想法天真幼稚。不过,在我听到这番话的瞬间,我完全接受了他说的一切,因为德比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浪漫主义者。

	德比在首尔待到那周的周末后返回了香港。除了发表电影评论的博客外,他不再使用其他社交媒体,三十岁那年的夏天,他连博客也关了。我们也只是在彼此生日的时候,互发电子邮件问候一下。三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在妻子去世九年后,德比再婚,次年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三十六岁那年,我曾去香港出差。那时,我没有联系德比,因为我感觉我已离他太远,不想再去打扰他的生活。第一次去香港,我坐了《重庆森林》中王菲乘坐的半山扶梯,去了《甜蜜蜜》中为纪念张曼玉和黎明的偶像邓丽君而建造的咖啡馆,还去了《花样年华》中张曼玉和梁朝伟一起吃饭的金雀餐厅,又爬了《星月童话》中出现的太平山。在太平山上,眺望着香港的夜景,我想起身在某处的德比,还回想起二十出头时沉迷于香港电影的年轻岁月,以及自认为在跟德比一起旅行时尚未成熟的自己。

	回韩国的那天早上,我早早起床,在酒店附近的都爹利街散步。我走上空荡荡的楼梯,看到有人从上面走下来。当我看到穿着牛仔裤和皮夹克慢慢走下来的人时,不禁定住了,无法继续前行。意识到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那人仿佛习以为常,冲着我调皮地笑了。当她离我越来越近时,我想起德比的一句玩笑话。

	说不定有一天你也会遇到她。





梦中





	正敏每天都做梦。有时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夜晚,迷失在陌生的城市里;有时梦见自己乘坐的电梯不断坠落;有时梦见河对面的美丽城堡,自己却只能驻足远望,无法到达那里;有时梦见自己要教学生自己都不会的西班牙语;有时梦见结婚典礼马上就要开始了,自己才慌忙挑好礼服;有时梦见自己乘坐火箭环绕地球;有时还梦见发现公共洗手间的马桶要么很脏,要么没有门,哪里都不能用……

	梦中,她总会去一些地方。有时是总让人感到孤独的亲戚家,有时是高中的教室和食堂,有时是初中一年级的教室和附近的胡同,有时是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走廊式公寓小房间,还有时是只有在遥远的未来才会出现的商住两用大建筑,她经常梦到自己在那里寻找自己的家。

	如果在梦中她因迷路徘徊许久或遭遇困难,那么起床后依然会深感疲惫。即使用遮光窗帘遮住所有光线,戴上耳塞,穿着尽可能舒适的睡衣睡觉,她依然不能酣眠。每次醒来,都有种看了场电影般的感觉。听说镁对睡眠有益,她便试着吃了些含镁的食物,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运动也不见成效。小时候睡得太沉曾是个大问题,那时她经常听到这样的指责:你睡觉的时候,谁把你背走了你都不知道。

	成年以后,她的睡眠总是被梦境蚕食。她生性敏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便是很小的压力,也会令她筋疲力尽。养了小猫咪“金德”之后,它的小动静总让她十分在意,所以她一直睡得很浅。正敏和金德一起生活了十五年。

	金德经常挨着正敏的脸睡觉。夜深人静时,当她突然睁开眼睛时,经常看到金德正蜷着身子睡觉或呆坐着看自己。

	“正敏啊!”

	梦中,去世的爷爷经常呼唤正敏的名字。看着窗外时会喊一声“正敏啊”,站在水槽前也会自言自语一句“正敏啊”。“爷爷怎么了?”当正敏询问时,爷爷却回答“没什么”,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叫过正敏。爷爷不是在叫物理意义上的正敏。

	“金德,金德,金德呀。”

	金德走了三年了,但正敏依然会不自觉地呼唤金德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在我的梦中出现?一次都没有。正敏经常暗自埋怨它。

	不只金德是这样。正敏思念的存在都从未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去世的爷爷是这样,很久以前分开的润伊也是同样。每每听人说梦见过世的家人或宠物了,如现实一样真切时,她都感到无比羡慕。即使是梦境也好,即使是幻想也好,她也很想梦见他们,哪怕只有一次。

	虽然睡眠质量不是很好,但对日常生活并无大碍。正敏有工作要做,她每天六点起床。正敏知道,正是这种规律的日常生活让自己活了下来。因为有了这种强制性,生活才得以运转。一到休息日的早上,她就睁不开眼睛,做各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梦。也许是因为对起床后的一天没有任何期待,所以起床才会如此艰难吧。

	托儿所的工作能做到什么时候呢?开始做这份工作仿佛只是昨天的事,一晃十年过去了。二十八岁的时候,看着那些比自己大十岁的老师,感觉她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现在的自己,对那些年轻老师来说,应该也是同样吧。十年匆匆而过,改变了太多东西。

	时间就像故意惹人生气似的打了正敏一巴掌,然后匆匆逃开。虽然不疼,但也让她感到一丝惊慌。与金德一起生活的十五年也是如此。火葬完金德后,手持装有温暖灰烬的骨灰盒,正敏想起了小时候的金德。那时候的日子似乎触手可及,却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十五年。

	润伊说过:“如果说人生是一所学校的话,那么一个年级就是十五年。从出生到十五岁是一年级,十六岁到三十岁是二年级,三十岁到四十五岁是三年级……如果一个人寿命较长,能活到九十岁的话,就可以在六年级毕业。”虽然她认为润伊的思维方式很是荒唐,但长久以来正敏会经常想起这句话。按照这种算法,正敏和润伊就是在二年级升到三年级的那年冬天分开的。正敏二年级的时光里一直有润伊的陪伴。在那个年级里,她最要好的朋友是润伊。

	“到了六年级,二年级时关系要好的朋友就记不清了。”

	和润伊分开时正敏爽快地说道。也就是说,我们只是陪伴彼此一段时间的朋友,我们应该接受这一事实。直到现在,正敏才痛心地感到那时的自己是多么自负。三十岁那年,润伊移民澳大利亚,现在两人连“脸书”好友都不是。

	“抱一下吧。”

	在地铁站入口,润伊张开双臂,正敏投入润伊的怀抱。经防水处理的外套有些粗糙,但很柔软。虽然十分伤心,但同时也感觉不那么紧张了,一下子放松了下来。虽然两人是第一次拥抱,但正敏想,她了解这种感觉。一种安全温暖、十分舒服的感觉。虽然无法理解那种情况下怎么会感觉舒服,但她的确产生了这种感觉。

	润伊首先移开身体,他表情僵硬地注视了正敏一会儿,然后走下地铁入口的台阶。正敏没有看向润伊的背影,她凝视着雨后湿漉漉的道路,加快了脚步。

	那天润伊对正敏说:

	“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们更努力一些就好了。”

	正敏沉默不语。

	“我知道感情不能强求,只是你对我并不坦诚。”

	“我知道。”

	正敏心想。

	“我爱过你,如果你不喜欢我,可能情况会好些。要是那样的话,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哪怕我少爱你一点,我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虽然知道有一天会后悔,但现在不确定。就像在做梦,梦中又冷又饿,但眼前热乎乎的粥无法喝下去。拿着勺子舀起粥,送到嘴边,却怎么都吃不到。哪怕是几口也好,却怎么都无法做到。正敏不知如何接受润伊的爱,在确定润伊喜欢自己的那个瞬间,她感到十分害怕,于是不得不逃跑,她不能破坏两人二十岁以来一直维持的关系。

	“我想我们的心意是相同的。”

	听到润伊的话,正敏摇了摇头。

	“在我这里不是。”

	正敏清晰地记得润伊凝视自己的表情。正敏无法骗过润伊,虽然她尽力隐藏了自己的情感,正敏也明白润伊不可能不知道。润伊失望地看着她说谎的样子。

	此时,正敏坐在第一次见到润伊时的世宗文化会馆前的台阶上。她在等润伊。他们已经分开九年了。

	“正敏!”

	是润伊。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米色棉裤,脸瘦了,棱角比以前更分明了,不过,笑起来时嘴角的皱纹似乎消除了这种锐利感。“为什么在这么明亮的时间见面?光线太强了,脸上所有不好看的东西都暴露了。我的伤疤、皱纹和瑕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因为这点,正敏无法直视润伊。

	“最近睡眠怎么样?”

	润伊问道。

	“时隔九年再次见面,你说得就像最近才见过似的。”

	如此回答后,正敏感觉和润伊分开的时光一点儿都不真实。

	“我们去个阴凉处吧?这里太亮了,有点儿晃眼。”

	听到正敏的话,润伊摇了摇头。

	“就这里吧。”

	说完,润伊注视着正敏。他只是感觉光线很亮,没有感觉到光的温暖。“现在是秋天吗?”对于正敏的提问,润伊只是轻轻一笑,依然沉默不语。

	“一直希望在某天可以偶然遇见,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因为不可能会有持续的偶然。”

	正敏说。

	二十岁那年秋天,正敏独自去看一个歌手的演出,父亲担任那场演出的贝斯手。当时润伊就坐在旁边。润伊的父亲也参加了那次演出,演奏吉他。去等候室给各自的父亲打招呼时,他们初次见面。两人边聊边走下世宗文化会馆长长的台阶。他们聊起自己的父亲是多么不懂事、多么淘气,但又多么单纯的人,演出时的样子又是多么美好。

	聊到两人都不会演奏乐器时,他们相视一笑。两人同岁,后来还知道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如果两人在不同的日子去看演出的话,他们压根儿就不会见面。那天,看同一场演出是他们的第一个偶然。

	第二个偶然是润伊去正敏打工的电影院做兼职。直到他们二十五岁,那家电影院关门为止,他们一直在那里打工,也一直住在同一小区。两人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大学期间反复休学和复学。正敏曾告诫自己,如果不勉强自己,不奢望更多,好好隐藏自己的感情的话,就不会失去润伊。

	润伊没有正敏有耐心。润伊说,如果正敏不坦诚对待自己的感情的话,他们连朋友都做不了。当时正敏虽然有些动摇,但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失去润伊,应该比和润伊成为恋人后,让彼此失望和受伤所带来的痛苦少一些。

	看着坐在身旁的润伊,正敏想。

	“你是真心的,这让我很害怕。你喜欢我,看到了我身上一些美好的地方,可这只是个误会,很快你会发现自己被骗了,然后你会选择离开,而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结局。”

	正敏心里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

	润伊说,好像听到了正敏的心声。但不知为何,正敏似乎并不觉得他的话有多奇怪。

	“你的爱让我卑微,你不懂这种心情。”

	正敏说,然后低下了头。

	“你跟我实话实说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还能想别的办法。”

	润伊平静地回答。

	“我很后悔。”

	说完后,正敏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对润伊说这样的话。这不是现实。

	“现在,我是在做梦啊。”

	听到正敏的话,润伊微微一笑。

	“在我的梦里。”

	“对,是你的梦。”

	“也是,我们怎么会见面啊。”

	正敏看着润伊笑了。两人放声大笑,笑得那么大声,正敏感觉差点儿就要从梦的缝隙中滑出来了。她不想就这么醒来。

	润伊望着正敏,似乎让她不用担心似的开口道:

	“我们经常在你的梦里见面。你知道的,要不要忘记梦境是你的选择,你在醒来之前可以做出选择,你每次都会选择忘记。”

	“原来如此。”

	“是的。”

	“好像是那样的。”

	“嗯。”

	看着正敏的脸,润伊勉强挤出笑容。正敏仔细想了想,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这应该不是第一次在梦里见到润伊,在梦里也见过爷爷和金德。意识到这一点后,正敏瞬间明白了:虽然她一直在想,即使只是在梦里也要见到他们,但在内心深处,她始终相信自己没有资格得到这种安慰。

	“你呀……”

	润伊悲伤地说道。

	“你应该原谅自己。”

	正敏点点头。

	“这个梦也会被抹去吗?”

	对于润伊这个问题,正敏无法回答。

	“现在连你的脸都记不清了。就像低像素的照片一样,显得灰蒙蒙的。你的声音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一样。”

	正敏说。

	“像梦一样?”

	“嗯。像梦一样。”

	“不过,没有完全消失,这也算是一种幸运。”

	润伊说着,站起身来开玩笑似的一级台阶一级台阶慢慢走下去。润伊每走下一级台阶,都能听到秒针的嘀嗒声。

	“润伊呀。”

	听到正敏的呼唤,润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润伊呀,润伊呀。”

	听到自己呼唤润伊的声音,正敏从梦中醒来。润伊走下一级一级台阶的背影,以及“没有完全消失,这也算是一种幸运”的话语,让她深感安心。那种安心的感觉,在她睁开眼睛后似乎依然清晰可触。“你应该原谅自己。”润伊犹豫着说出这句话时的面庞也不似梦境中那般朦胧。

	醒来后,正敏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闹钟会在十分钟后响起。不管梦如何生动,醒来后都会像落在玻璃窗上的雪花一样,逐渐融化,慢慢滴落下来。在梦境消失之前,正敏拿起铅笔开始写字,第一句是“我在世宗文化会馆前见到了润伊”。





树林尽头





	回韩国之前,最终还是没能见到你。按计划,我们上周应该在你居住的奥卢市见面,一起玩几天,然后乘坐汽车北上,去我们以前住的地方看看。但在去芬兰一周前,我所在的城市为了控制疫情开始封城,所以旅行成了泡影。

Au Pair,最早起源于英、法、德等国的自发青年活动,旨在给来自全世界的青年们提供一个在别国的寄宿家庭里体验文化和学习语言的机会。——本书脚注均为译者注 	在回韩国的飞机上,我思考了一下二十多年来一直没去找你的原因。似乎每次都能想到合适的理由:又不是赫尔辛基,奥卢的话太远了;芬兰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应该先去一些从未去过的国家。大学毕业后,我在英国做互惠生 	 时,一有时间就去周边国家旅行,但也没去芬兰找你,每次都有理由。

	在回韩国的飞机上,我其实稍微安心了一些。我为有充分的理由不用见你,不用去芬兰而感到舒了一口气。时隔二十年再次见你,再次踏上我们生活过的地方,不免让我心生恐惧。“害怕我吗?”当你读到这篇文章时,也许会这么想吧。是的,我害怕再次见到你。太久没见面了,感觉不舒服可以理解,但除此之外,我还感到超乎于此的恐惧。

	如今我依然不知道爸爸在芬兰做过什么工作。我十七岁那年去了芬兰,十九岁回到韩国,在那短短两年时间里,我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很难理解。据说爸爸是去帮在部队时认识的老兵义钟叔叔打理生意,你也知道,当时生意没做好,我们在芬兰定居的计划泡汤了。我们回到韩国两年后,义钟叔叔也回了韩国。

	我尽量不去想那个时候的事情,可能因为一直拼命压抑着这种想法,所以从未梦见过有关芬兰的事情。对我来说,芬兰也是失败的同义词。一想到芬兰,就会想到刺骨的寒冷和漫长的黑夜。即使到了早晨,天空依旧昏暗,到了下午阳光普照大地,不过太阳很快就会落山,这样的冬天过后,是比这更深沉的冬天。我依然记得,那时的我经常盯着看不到一丝光线的飘雪的黑暗天空。

	如果小时候去的话,起码语言会学得快一些,但都已经十七岁了,连句芬兰语都不会,在学校遇到的困难可想而知。我的情绪很容易受天气影响,语言水平也提高得很慢,坐在陌生的教室里,我经常强忍着快要流出的眼泪。那时的你帮了我很多,你坐到我旁边,努力帮我解决语言上的问题。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泥潭。

	如果你装作不认识我,只是按学校的要求帮助我的话,你会清闲很多,不过,你却向我积极地伸出了援手。给我翻译我不理解的话,把作业和通知事项用韩语记录下来递给我,你甚至还帮了我们家很多。如果马桶坏了,你会叫来水管工。我的父母不懂芬兰语,每当遇到困难,你总会帮我们联系能提供帮助的人。

	你们家比我们早来芬兰十年,我记得你父母芬兰语说得也不太熟练。你经常陪他们一起去医院、商场,帮他们和房东沟通。我们都是家里的老大,都有一个相差六岁的弟弟。我和父母的关系水火不容,而你却不同,你和家人看起来十分亲密,每次感受到你和我的那种差异时,我都十分心痛。

	我想,成年之前是根部成长的时期。生长在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