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向日葵地

遥远的向日葵地

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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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类型:
书籍
年:
2017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语言:
chinese
ISBN 10:
7536084463
ISBN 13:
9787536084469
文件:
MOBI , 1.00 MB
IPFS:
CID , CID Blake2b
chinese, 2017
mobi, 1.00 M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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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目录


封面

一、灾年

二、丑丑和赛虎

三、蒙古包

四、浇地

五、水

六、我

七、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八、命运

九、繁盛

十、九天

十一、永红公社

十二、打电话

十三、地窝子

十四、外婆的世界

十五、外婆的葬礼

十六、回家

十七、狗带稻种

十八、稻草人

十九、大地

二十、闯祸精

二十一、孤独

二十二、我妈和我叔

二十三、鸡

二十四、鸭子

二十五、兔子

二十六、村庄

二十七、新家

二十八、陌生的地方

二十九、客人

三十、火炉

三十一、寂静

三十二、手机

三十三、石头

三十四、关于乌伦古

三十五、蜜蜂

三十六、金色

三十七、沙枣

三十八、洗澡

三十九、我的无知和无能

四十、各种名字

四十一、大红花

四十二、雇工

四十三、等待

四十四、赶牛

四十五、力量

四十六、美景

四十七、散步

四十八、人间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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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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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灾年


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

大地上所有的耕地都紧紧傍依在这条河的两岸,所有道路也紧贴河岸蔓延,所有村庄更是一步都不敢远离。如铁屑紧紧吸附于磁石,如寒夜中的人们傍依唯一的火堆。

什么都离不开水。这条唯一的河,被两岸的村庄和耕地源源不断地吮吸,等流经我家所在的阿克哈拉小村,就已经很浅窄了。若是头一年遇上降雪量少的暖冬,更是几近断流。

因为在北疆,所有的河流全靠积雪融汇。

这一年,正是罕有的旱年。去年冬天的降雪量据说还不到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

还没开春,地区电台的气象广播就预言:今年旱情已成定局。

到了灌溉时节,田间地头,因抢水而引起的纠纷此起彼伏。大渠水阀边日夜都有人看守。

暖冬不但是旱灾的根源,还会引发蝗灾及其他严重的病虫害。大家都说,不够冷的话,冻不死过冬的虫卵。

此外,大旱天气令本来就贫瘠的戈壁滩更加干涸,几乎寸草不生。南面沙漠中的草食野生动物只好向北面乌伦古河畔的村庄和人群靠近,偷吃农作物。这也算得上是严重的农业灾害之一。

然而,正是这一年,我妈独自在乌伦古河南岸的广阔高地上种了九十亩葵花地。

这是她种葵花的第二年。

葵花苗刚长出十公分高,就惨遭鹅喉羚的袭击。几乎一夜之间,九十亩地给啃得干干净净。

虽说远远近近有万余亩的葵花地都被鹅喉羚糟蹋了,但谁也没有我妈损失严重。

一来她的地位于这片万亩耕地的最边缘,直接敞向荒野,最先沦陷;二来她的地比较少,不到一百亩。没两下就给啃没了。

而那些承包了上千亩的种植大户,他们地多,特经啃……最后多少会落下几亩没顾上啃的。

——当然咯,也不能这么比较……

我妈无奈,只好买来种子补种了一遍。

天气暖和,又刚下过雨,土壤墒情不错,第二茬青苗很快出头。

然而地皮刚刚泛绿时,一夜之间,又被啃光了。

她咬牙又补种了第三遍。

没多久,第三茬种子重复了前两茬的命运。我妈伤心透顶,不知找谁喊冤。

她听说野生动物归林业局管,便跑到城里找县林业局告状。

林业局的人倒很爽快,满口答应给补偿。但是——“你们取证了吗?”“取证?”我妈懵了:“啥意思?”

“就是拍照啊。”那人微笑着说:“当它们正啃苗时,拍张照片。”

我妈大怒。种地的顶多随身扛把铁锨,谁见过揣照相机的?

再说,那些小东西警觉非凡,又长着四条腿,稍有动静就撒开蹄子跑到天边了。拍“正在啃”的照片?恐怕得用天文望远镜吧!

总之,这是令人沮丧的一年。

尽管如此,我妈还是播下了第四遍种子。

所谓“希望”,就是付出努力有可能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

说起来,鹅喉羚也很可怜。它们只是为饥饿所驱。对它们来说,大地没有边界,大地上的产出也没有所属。

它们白天在远方饿着肚子徘徊,遥望北方唯一的绿色领域。

夜里悄悄靠近,一边急促啃食,一边警惕倾听……

它们也很辛苦啊。秧苗不比野草,株距宽,长得稀稀拉拉,就算是九十亩地,啃一晚上也未必填得饱肚子。

于是有的鹅喉羚直到天亮了仍舍不得离去,被愤怒的农人发现,并驱车追逐。它们惊狂奔跑直至肺脏爆裂,最后被撞毙。

但人的日子又好到哪里去呢?春天已经完全过去,眼下这片万亩耕地仍旧空空荡荡。

无论如何,第四遍种子的命运好了很多。

似乎一进入七月,鹅喉羚们就熬过了一个难关,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它们的身影。

它们去了哪里?哪里水草丰美?哪里暗藏秘境?这片大地广阔无物,其实,与浓茂的森林一样擅于隐瞒。

总之,第四茬种子一无所知地出芽了,显得分外蓬勃。毕竟,它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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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丑丑和赛虎


大狗丑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它三个月大时被我妈收养,进入寂静广阔的荒野中。每日所见无非我妈、赛虎和鸡鸭鹅兔,以及日渐华盛的葵花地。再无其他。

因此,当鹅喉羚出现时,它的世界受到多么强烈的震荡啊!

它一路狂吠而去,经过的秧苗无一幸免。很快,它和鹅喉羚前后追逐所搅起的烟尘向天边腾起。

我们本地人管鹅喉羚叫“黄羊”,虽然名字里有个“羊”字,却比羊高大多了。身形如鹿,高大瘦削,矫健敏捷,爆发力强。其奔跑之势,完全配得上“奔腾”二字。

而丑丑也毫不含糊,开足了马力紧盯不落,气势凶狠暴烈。

唯有那时才让人想起来——狗是野物啊!虽然它大部分时间总是冲人摇头摆尾。

我妈说:“甚至有一次,它已经追上一只小羊了!我亲眼看到它和羊并行跑了一小段。然后丑丑猛扑过去,小羊被扑倒。丑丑也没能刹住脚,栽过了头。小羊翻身再跑。就那一会儿工夫,给它跑掉了。”

——羊是小羊,体质弱了些,可能跑不快。可那时丑丑才四五月大,也是个小狗呢。

丑丑一点也不丑,浑身卷毛,眼睛干净明亮。是一条纯种的哈萨克牧羊犬。虽然才四五个月大,但体态已经接近成年狗了。

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一个人一条狗,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直到很小很小。

每当我妈突然站住:“丑丑,有没有羊?!”它立刻浑身紧绷,冲出几步,锐利四望。

丑丑不但认识了鹅喉羚,还能听懂“羊”这个字。

而赛虎大了好几岁,能听懂的就更多了,有“兔子”“鸡”“鸭鸭”等等。

问它:“兔子呢?”

立刻屁颠屁颠跑到兔子笼边瞅一瞅。“鸭鸭呢?”

扭头看鸭鸭。“鸡呢?”满世界追鸡。

我家养过许多狗。叫“丑丑”的其实一点也不丑,叫“笨笨”的一点也不笨,叫“呆呆”的也绝对不呆。

所以一提到赛虎,我妈就非常悔恨……

当初干嘛取这名?这下可好,连只猫都赛不了。

赛虎是小型犬,温柔胆怯,偶尔仗势欺人。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最大的缺点是不耐脏。它是个白狗。

丑丑的地盘是整面荒野和全部的葵花地,赛虎的地盘是以蒙古包为中心的一百米半径范围。赛虎从不曾真正见过鹅喉羚,但一提到这类入侵者,它也会表示忿恨。

它也从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行动,但每当丑丑英姿飒飒投入战斗,它一定会声援。

真的是“声”援——就站在家门口,冲着远方卖力地吼。

吼得比丑丑还凶。事后,比丑丑还累。

进入盛夏,鹅喉羚集体消失了。明显感到丑丑有些寂寞。可它仍然对远方影影绰绰的事物保持高度警惕。

每当我妈问它“有没有羊”的时候,还是会迅速进入紧张状态。

那时,它又长高长大了不少,更加威风了,也更加勇敢。

而赛虎的兴趣点很快转移了。它发现了附近的田鼠洞,整天忙着逮耗子。

我家蒙古包一百米半径范围内的田鼠洞几乎都被它刨完了,一直刨得两只狗前爪血淋淋的仍不罢休。

为什么呢?

惭愧,我妈给它开的伙食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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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蒙古包


我家两条狗跟着我妈一起,在葵花地边吃了小半年的素。

丑丑最爱油麦菜,赛虎最爱胡萝卜。

它俩的共同所爱是鸡食,整天和鸡抢得鸡飞狗跳。——真的是“鸡飞狗跳”!

但鸡食有什么好吃的呢?无非是粗麦麸拌玉米碴,再加点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从简,其他一切都只能将就。

然而说起来,这片万亩葵花地上所有的种植户里,我家算是最不将就的。

当初决定种地时,想到此处离我们村还有一百多公里,来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妈便把整个家都搬进了荒野中。

包括鸡和兔子,包括丑丑和赛虎。

想到地边就是水渠,出发时她还特意添置了十只鸭子两只鹅。

结果失算了,那条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

于是我们的鸭子和鹅整个夏天灰头土脸,毫无尊严。

她在葵花地边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帐外,赛虎睡帐内。

一有动静,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那阵势,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

若真有异常状况,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赛虎躲在门后继续呐喊助威。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它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

所谓“状况”,一是发现了鹅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访。

来人只会是附近种地的农人,前来商议今年轮流用水的时间段,或讨论授粉时节集体雇佣蜜蜂事宜,或发现了新的病虫害,来递个消息,注意预防。

或是来借工具。附近所有的农户里,就我家工具种类最齐全。要锯子有锯子,要斧头有斧头。几乎可应付一切意外情况。

除此之外,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桌子有桌子,要凳子有凳子。甚至还有几大盆绿植……

我妈把盆栽带到地头的理由是:“眼看着就快要开花了。”

而别的种植户呢,一家人就一卷铺盖一只锅。随时准备撤。

每一个到访我们蒙古包的人,说正事之前总会啧啧称叹一番,最后说:“再垒一圈围墙,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年。”

对了,还有人前来买鸡。我妈不卖。说:“就这几只鸡,卖了就没有了。”

对方奇怪地说:“那你养它干嘛?”这个问题好难。我妈吱唔不能答。

总之,以上种种来客,一个星期顶多只有一拨。

眼下这块耕地大约一万多亩,被十几户人家分片承包。

承包者各自守着各自的土地散居,彼此间离得较远。除了我家,别人家都住在地底——在大地上挖个坑,盖个顶。所谓“地窝子”。

于是,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天空如盖,大地四面舒展,空无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这片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

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渐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

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实我家第一年种地时,住的也是地窝子。我妈嫌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资两千块钱买了这顶蒙古包。

唉,我家地种得最少,灾情最惨,日子还过得最体面。

鸡窝——一只半人多高的蒙着铁丝网的木头笼子——紧挨着蒙古包,是我家第二体面的建筑。

兔舍次之,它们的笼子仅以木条钉成,不过同样又大又宽敞。

鸭和鹅没有笼。我妈用破烂家什围了一小块空地,它们就直接卧在地上过夜。它们穿着羽绒服,不怕冷。

每天清晨,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公鸡跳到鸡笼顶上庄严打鸣,通宵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

很快,鸭子们心有所感,也跟着大呼小叫嘎嘎不止。家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兔子的脚步便越来越急切。

被吵醒的我妈打着哈欠跨出家门,看到兔子们安静地卧在笼里,一个也不少,眼睛更红了。

兔子为什么会迷路呢?我妈说,因为它个儿矮,走着走着,一扭头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赛虎的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便前肢离地站起来,高瞻远瞩。而且它还能站很久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够直立行走。

丑丑不会站。不过也不用站,它是条威猛高大的牧羊犬,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远方地平线上一点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鸡虽然也矮,但人家从来不迷路。荒野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太阳西斜,光线微微变化,便准时回家。

我觉得鸡认路才不靠什么标志,也不靠记性。人家靠的是灵感。

我从没见哪只鸡回家之前先东张西望一番。

鸭子们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丢。整天大惊小怪的,走到哪儿嚷嚷到哪儿。你呼我应,声势浩大。

黄昏时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妈结束了地里的活,开始忙家里的活。

她端起鸡食盆走出蒙古包,鸡们欢呼着哄抢上前,在她脚下挤作一团。

她放稳了鸡食盆,扣上沉重的锥形铁条罩(鲁迅提过的“狗气煞”,我管它叫“赛虎气煞”),一边自言自语:“养鸡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图个看着高兴!”

于是鸡们便努力下蛋,以报不杀之恩。

蛋煮熟了给狗们打牙祭。狗们干起保安工作来更加尽职尽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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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浇地


虽然养着两条表现不错的保安狗,此地又位于鬼都不会过路的荒野,最重要的是,我家蒙古包里没有任何值得人破门而入的值钱货,但我妈仍不放心。她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锁倒是又大又沉,锃光四射。挂锁的门扣却是拧在门框上的一截旧铁丝。

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安排工作:“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

被关了禁闭的赛虎把狗嘴挤出门缝,冲她的背影愤怒大喊。

丑丑兴奋莫名,追着摩托又扑又跳、哼哼叽叽,跟在后面足足跑了一公里才被我妈骂回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

地边的水渠只在灌溉的日子里才通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公里外的排碱渠打水。

那么远的路。幸亏有摩托车这个好东西。

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装满两只二十公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多了。”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

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和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其实能有多少脏衣服呢?我妈平时……很少穿衣服。她对我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就一身汗。

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球不到。”

我大惊:“万一撞见人……”

她:“野地里哪来的人?种地的各家干各家的活,没事谁也不瞎串门。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于是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

叶隙间阳光跳跃,脚下泥土暗涌。她走在葵花林里,如跋涉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没有衣服,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快要迷路一般眩晕。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献上珍宝,捧出花蕾。

她停下等待。花蕾却迟迟不绽。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而下,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

渐渐地,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凝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

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

地底深处的庞大根系吮吸得滋滋有声,地面之上愈发沉静。

她抬头四望。天地间空空荡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连一件衣服都没有。

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

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

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

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即将开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

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

她双脚闷湿,浑身闪光。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她脚踩雨靴,无所不至。像女王般自由、光荣、权势鼎盛。

很久很久以后,当她给我诉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感觉到她贯通终生的耐心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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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水


水渠通水那几天跟过年似的,不但喂饱了葵花地,还洗掉了所有衣服,还把狗也洗了。

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锅小锅都储满了水。幸亏我家家什多,可省了好多打水的汽油钱。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全都变成了新鸭子。

放眼望去,天上有白云,地上有鸭子。天地间就数这两样最锃光瓦亮。

那几天丑丑天天在渠水里泡澡,还冒充河马,浮在水面装死。可把赛虎吓坏了。

它站在岸上冲丑丑狂吠,又扭头冲我妈大叫。可我妈闻若未闻,见死不救,它只好亲自出手。然而它不断伸出爪子试水,终究不敢下去。

大约渠水流过的地方水汽重,加之天气越发暖和了,到第二次通水时,渠两岸便有了杂草冒头。

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农田,整面大地依旧荒凉粗砺。

鸡最爱草地,整天乐此不疲,一个个信步其间,领导似的背着手。

我猜草丛的世界全部展开的话,可能不亚于整个宇宙。

鸡如此痴迷,这瞅瞅,那啄啄。有时突然歪着脑袋想半天,再单脚撑地呆若木鸡。

它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芦花鸡。两只狗默默无言并卧渠边。鸭子没完没了地啄洗羽毛。

在荒野中,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的盛景。

面对这一切,唯有兔子无动于衷。每天上午,瓜分完当天的口粮,它们就一个个尾随我妈进入了葵花地。太阳下山还不回家,显得比我妈还忙。

我妈说:“兔子,快看!水来了!”人家耳朵都不侧转一下。

水从上游来。上游有个水库。

说是水库,其实只能算是一个较大的蓄水池。位于荒野东面两公里处,一侧筑了一道栏坝,修了阀门。简陋极了。

可是对于长时间走过空无一物的大地的人们来说,这汪大水简直就是一场奇遇!

我曾去过那里。走啊走啊,突然就迎面撞见。那么多的水静止前方,仿佛面对着世界的尽头。

不见飞鸟,不生植物,和荒野一样空旷。

仅仅只是水,一大滩明晃晃的水。镜子一样平平摊开在大地上,倒映着整面天空。又像是天空下的一面深渊。

这一大滩水灌溉了下游数万亩的作物,维系了亿万生命的存活。可这番情景看来,又像是它并不在意何为葵花,也从没理会过赛虎丑丑鸭子与鸡们的欢乐。

它完整无缺,永不改变。

与其说此地孤寂,不如说我们和我们的葵花地多么尴尬,我们所有的劳碌奔波简直跟瞎忙一场似的。

我沿着水边慢慢行走。水的另一方,遥遥停着一座白房子。

如果说湖水是世界的尽头,那么,那座白房子便坐落在世界的对面。

住在那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渴望过去看看,但每次绕着水岸走了很久都没能抵达。

离开那块葵花地后,我有好几次梦到那片荒野中的大水。梦到南方来的白鸟久久盘旋水面,梦到湖心芦苇静立。却没有一次梦到生活在遥远白房子里的那个人。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无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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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我


我还有一个梦,就是过真正与大地相关的生活。这个梦里,我有一块土地,有一座结实的房子。

说起来,好像和我妈眼下这种日子没什么不同……其实还是不同的。至少它更稳定,更长久,更简单。

这个梦对我来说时远时近。有好几次,我都已经下定决心。我开始在我妈所在的村子里寻找合适的宅基地,开始画设计图纸。

后来我去了城市,仍念念不忘这个计划。每当我为生活杂事奔忙,焦虑疲惫,难以入睡,我便闭上眼,抱着枕头,在黑暗中继续展开庞大的计划。我不停改变设想,纠结于无数细节……直到满意地沉入睡眠。

我去过很多地方,住过好多房子,睡过各种床。我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所以,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

后来我和外婆一同生活,养了小狗赛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与收入。忙忙碌碌,安安静静。那时,我的大地上的房子仍马不停蹄地在心中营建,一砖一瓦反复修改。我总是不得安宁,心中焦虑嘈乱。总是安慰自己:暂时的罢了,等有了房子就好了。

可我知道,我正在离那座院子越来越远。

小时候住在兵团农场,家家户户的房子格局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别人家室内地面上铺着红砖,我家地面什么也没铺,裸着泥地。

于是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最高级的地面材料就是红砖。

至于最好的墙面效果,什么墙纸墙衣硅藻泥都赶不上石灰刷出来的大白墙。——小时候长年住在四壁糊旧报纸的房子里的人这么认为。

石灰墙和红砖地,对我来说几乎就是梦想之家的全部要素。简单吧?可是,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梦,却永远无法实现了。

还有房子旁边的一小块菜园,菜园边的两棵树,院墙下的鸡窝和一丛花。也永远只存在于怀想之中。

我要这样一座房子干什么呢?是为了从此能够安心地生活吗?

不是的,是为了从此能够安心地等待。而眼下的我,只能安心地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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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


我最擅于离别,而我妈最擅于到来。

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坏天气和无数行李。

她冒雪而来,背后背一个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个大包,双手还各拎一只大包。像是一个被各种包劫持的人。一见面,顾不上别的,她先从所有包的绑架中拼命脱身。气儿还没喘匀,就催着我和她去拿剩下的东西。我跟着她走到楼下,看到单元门外还有两倍之多的行李。

我妈为我带来的东西五花八门,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两根长棍。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棵小松树的树干。笔直细长,粗的一端比网球略粗,细的一端比乒乓球略细。大约三米多长……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把这两根树干带上班车的。

要知道,在当时,所有的班车都不允许在车顶上装货了。

放进下面的行李仓?也不可能。放到座椅中的过道里?更不可能。况且她还倒了三趟车。

总之这是千古之谜。

她把这两根树干挂在我的阳台上方,然后……让我晾衣服……

她骄傲地说:“看!细吧?看!长吧?又长又细又直!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好的木头!真是很少能见到这么好的,又长又细又直!……”

——于是就给我带到阿勒泰了。

是的,她扛着这两根三米长的树干及一大堆行李,倒了三趟车。

没有候车室,没有火炉。她在省道线或国道线的路口等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守着她的行李站在茫茫风雪之中。

不知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车会不会来。

头一天,她也在同一个路口等了半天,又冷又饿,最后却被路过的老乡告知班车坏了,要停运一天……但第二天她仍站在老地方等待,心怀一线希望。

世界上最强烈的希望就是“一线希望”吧?

后来车来了。司机在白茫茫天地间顶着无边无际的风雪前行,突然看到前方路口的冰雪间有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据他的经验,应该有三到五个人在那里等车。

可是走到近前,却发现只有一个人和三到五个人的行李。

总之,她不辞辛苦给我带来了两根树干。

——它们又长又直又匀称,最难得的是,居然还那么细。她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完全能配得上城里人,却没想到城里人随便牵根铁丝就能晾衣服。

后来我搬家了。那两根木头实在没法带走,便留给了房东。不知为什么,当时一点也不觉得可惜。

又过去了好几年,搬了好几次家,最后打算辞职。我妈说:“你要是离开阿勒泰的话,一定记得把我的木头带回来。”……直到那时,才突然间感到愧疚。

我告诉她早就没了。她伤心地说:“那么好的木头!那么直,那么长,关键是还那么细!你怎么舍得扔了!”

却丝毫不提当年把它们带到阿勒泰的艰辛。

那是年左右,我在阿勒泰上班,同时照料不能自理的外婆。工资六百块,两百块钱交房租,两百块钱存到冬天交暖气费,剩下两百块钱是生活费。也就是说,日子过得相当紧巴。

我妈第一次来阿勒泰时,一进到我的出租屋,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房间瓦的灯泡拧下来,统统换成她带来的瓦的。

第二件事是帮我灭蟑螂。

那时我不敢杀生,后果便是整幢楼的邻居都跟着遭殃。

我妈烧了满满一壶开水,往暖气片后面猛浇。黑压压的蟑螂爆炸一般四面逃窜,更多的被沸水冲得满地都是。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是逛街。

乡下人难得进一次城,她列了长长的清单。然而什么都嫌贵。最后只买了些蔬菜。

菜哪儿没卖的?但是阿勒泰的菜比富蕴县的便宜。还买了几株带根的花苗。

天寒地冻的,她担心中途倒车的时候花苗被冻坏,便将它们小心地塞进一个暖瓶里,轻轻旋上盖子。

她每次来阿勒泰顶多呆一天。一天之内,她能干完十天的事情。

每次她走后,好像家里撤走了一支部队。

走之前,她把她买的宝贝花慷慨地分了我一枝。

我家没有花盆,她拾回一只塑料油桶,剪开桶口,洗得干干净净。又不知从哪儿挖了点土,把花种进去,放在我的窗台上。

因为油桶是透明的,她担心阳光直晒下土太烫了,对根不好,特意用我的一本书挡着。

她走后,只有这盆花和花背后的那本书见证了她曾到来。

是的,我最擅长离别。迄今为止,我圆满完成过各种各样的离别。

我送我妈离开,在客运站帮她买票,又帮她把行李放进班车的行李厢,并上车帮她找到座位。

最后的时间里,我俩一时无话可说,一同等待发车时间的到来。

那时,我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的另一场离别。旧时的伤心与无奈突然深刻涌上头。

我好想开口提起那件事,我强烈渴望得知她当时的感受。

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时此刻,彼此间突然无比陌生,甚至微微尴尬。

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

这时,车发动了。我赶紧下车,又绕到车窗下冲她挥手。

就这样,又一场离别圆满结束了。

最后的仪式是我目送这辆平凡的大巴车带走她。然而,车刚驶出客运站就停了下来。高峰期堵车。

最后的仪式迟迟不能结束。我一直看着这辆车。我好恨它的平凡。

我看着它停了好久好久。有好几次强烈渴望走上前去,走到我妈窗下,踮起脚敲打车窗,让她看到我,然后和她再重新离别一次。

但终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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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命运


我从来不曾认同过我妈的人生选择,同样,我妈也对我的人生表示怀疑。

我俩没法在一起生活,超过两个月就有问题。

但在种地这件事上,我俩居然达成一致了,都觉得这件事值得一做。

我妈开着杂货铺,当着裁缝。村里就那么几十户人家,同行就有五六家。一年干到头,饿不死,也攒不起余钱。她深深感到陷于此处没有出路。

秋冬两季还好。牧人们赶着羊群南下经过此处,大部分人都留了下来,村里陡然热闹起来。而且大家刚卖了牛羊,手头都还算宽裕,我妈店里的生意自然也不差。

可到了夏天,牛羊北上,村里人几乎都走空了。我妈的小店很多时候开一整天也没有一个顾客上门。

以前我妈是跟着牧业大军一起行动,牛羊到哪里,她的帐篷小店就开在哪里。可现在她年纪大了,感到经不住这番动荡和辛劳了。

虽然种地也是折腾人的事,也轻松不到哪儿去,但至少离家近。

况且,她常常自诩种地是老本行,当年干过生产队里的农业技术员。承包个百十亩的不在话下。

我呢,我就无聊多了。我把种地这种事加以文学想象,所以极为向往。

我妈决定种地那一年,我决定辞职。之前已经在机关工作五年,总算存够了五千块钱。这令我信心十足,感到足够改变一切。又想,大不了就和我妈一起种地吧。

但是最后,我还是决定跟着牧民北上,在阿尔泰深山牧场生活了一个夏天。因为那里对我来说,更加充满文学想象……难怪我妈蔑视我。

我妈种地的第二年,我辞职成功,却去到了南方。

每当我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感到孤独又疲惫的时候,就想,我的背后是有好几百亩土地的。这个想法令我永远无法进入真正的南方。

夏天,我回家了。

总之,就在那两年,我和我妈不约而同改变了生活。可是大地永不改变。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我到了葵花地边,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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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繁盛


我常常想,一百多年前,最早决定定居此处的那些农人,一定再无路可走了。

他们一路向北,在茫茫沙漠中没日没夜地跋涉。后来走上一处高地,突然看到前方视野尽头陷落大地的绿色河谷,顿时倒落在地,痛哭出声。

他们随身带着种子,那是漫长的流浪中唯一不曾放弃的事物。

他们以羊肠灌水,制成简陋的水平仪勘测地势,垦荒,开渠。

在第一个春天的灌溉期,他们日夜守在渠边。每当水流不畅,就用铁锨把堵塞在水阀口的鱼群铲开。

那时,鱼还不知河流已经被打开缺口。更不知何为农田。它们肥大、笨拙,无忧无虑。

它们争先恐后涌入水渠,然后纷纷搁浅在秧苗初生的土地上。

秧苗单薄,天地寂静。阳光下,枯萎的鱼尸银光闪闪,像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繁盛。

冬天,河面冰封。人们凿开冰窟,将长长的红绳垂放水中。虽然无饵无钩,仍很快有鱼咬着绳子被拖出水面。

这些鱼长有细碎锋利的牙齿。即使已被捉在手,仍紧咬红绳不肯松口。

它们愤怒却迷惑。世界改变了。

春天,鱼群逆流产卵。鱼苗蓬勃,河流拐弯处的浅水里,如堆满了珠宝,璀璨耀眼。若在此处取水,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细碎小鱼。

人们大量捕捞小鱼,晾干,喂养牲畜。牲畜吃得浑身鱼腥气。冬天,牲畜被宰杀炖熟后,肉汤都是腥的。世界改变了。

鱼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多。耕地不断扩张,沿着唯一的河流两岸上下漫延。

才开始它们如吸吮乳汁般吸吮河流,到后来如吸吮鲜血般吸吮河流。

再后来,河流被截断,强行引往荒野深处。在那里,新开垦的土地一望无垠。

无论在种子播下之后,还是农作物丰收之时,那片土地看上去总是空旷而荒凉。

而失去水源的下游湖泊迅速萎缩,短短几年便由淡水湖变成咸水湖。

从此,再也没有鱼了。

又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我们一家才来到这里。我们面对的又是一片逾万亩的新垦土地。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路也是新的,荒野中两行平行的轮胎辙印。水渠也是新的,水泥坚硬,渠边寸草不生。仿佛一切刚刚开始。

只有那条河旧了,老了,远在数公里之外。河床开阔,水流窄浅。

而鱼又回来了。它们历经漫长而孤独的周折。它们彼此间一条远离一条,深深隐蔽在水底阴影处。

和这块土地上的其他种植户一样,我们也在自己承包的地上种满了向日葵。

这块土地也许并不适合种植这种作物,它过于贫瘠。而向日葵油性大,太损耗地力。

但是,与其他寥寥几种能存活此处的作物相比,向日葵的收益最大。

如此看来,我们和一百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仿佛除了掠夺,什么也顾不上了。

记得第一年,我们全家上阵,我也回家帮了几天忙。我妈租了一辆大卡车,几乎把半个家都挪到了地边。九十多岁的外婆也带上了。两条狗,所有的鸡鸭鹅,连几盆花草也没落下。

出发头一晚,无星无月。我们连夜处理种子。

我妈和我叔叔两人用铁锨不停翻动种子,使之均匀沾染红色的农药汁液。我在旁边帮忙打着手电筒。

整夜默默无语,整夜紧张又漫长。

手电光芒静止不动,笼罩着黑暗中上下翻飞的红色颗粒,它们隔天就要被深埋大地。这是种子的红色军团,在地底庄严列队,横平竖直。

那时,我妈和我叔叔就是点兵的大王,检阅的首长,又如守护神,持锨站在地头。

而熬过漫漫长冬的荒野鼠类,在地底深处遇到这些红色种子,它们绕其左右,饥饿而畏惧。后来这饥饿与畏惧渗入红色之中。

此时此刻,我妈和我叔叔的紧张与忧虑也渗入红色之中。外婆不愿离家,她在屋里咒骂,却无可奈何。她年迈衰弱,已无法离开我们独自生存。她的痛苦与愤怒也渗入这红色。

同时渗入的还有我的悲哀,我的疲惫。我一动不动举着手电。手电光芒在无边黑暗中撑开一道小小缝隙。荒野中远远近近的流浪之物都向这道光芒靠拢。

一百年前的农人也来了。哪怕已经死去了一百年,他们仍随身带着种子。他们也渴望这神奇的红色。

所有消失的鱼也从黑暗中现身,一尾接一尾沉默游入红色之中。

我仿佛看到葵花盛放,满目金光中充满红色,黑暗般坚定不移的红色。

我仿佛端着满满一碗水站在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一根丝线上。

我手持手电一动也不敢动。

仿佛眼下这团光芒,是世间最最脆弱的容器。

第一年,我跟着去到地头,刚播完种子就离开了。那一年非常不顺。

主要是缺水。平时种植户之间都客客气气,还能做到互助互利。可一到灌溉时节,一个个争水争得快要操起铁锨拼命。

轮到我家用水时常常已经到了半夜。我妈整夜不敢睡觉,不时出门查看,提防水被下游截走。后来她干脆在水渠的闸门边铺了被褥露天过夜。

尽管如此,我家承包的两百亩地还是给旱死了几十亩。接下来又病虫害不断,那片万亩葵花地无一幸免。田间地头堆满花花绿绿的农药瓶。

我妈日夜忧心。她面对的不但是财产的损失,更是生命的消逝。

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

直到八月,熬过病害和干旱的最后几十亩葵花顺利开完花,她才稍稍松口气。

而那时,这片万亩土地上的几十家种植户几乎全都放弃,撤得只剩包括我家在内的两三户人家。

河下游另一块耕地上,有个承包了三千多亩地的老板直接自杀。据说赔进去上百万。

冬天我才回家。我问我妈赔了多少钱。

她说:“操他先人,幸亏咱家穷。种得少也赔得少。最后打下来的那点葵花好歹留够了种子,明年老子接着种!老子就不信,哪能年年都这么倒霉?”

外婆倒是很高兴。她说:“花开的时候真好看!金光光,亮堂堂。娟啊,你没看到真是可惜!”

小狗赛虎不语,依偎外婆脚边,仿佛什么都无所谓。

整个冬天,小小的村庄阿克哈拉洁白而寂静。我心里惦记着红色与金色,独自出门向北,朝河谷走去。

大雪铺满河面,鸦群迎面飞起。牛群列队通过狭窄的雪中小路,去向河面冒着白气的冰窟饮水。

我随之而去。突然又想起了鱼的事。

我站在冰窟旁探头张望,漆黑的水面幽幽颤动。抬起头来,又下雪了。

我看到一百年前那个人冒雪而来。

我渴望如母亲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儿一样扑上去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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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天


第一年,来到地边的第一天,我在地边的水渠里取水做饭。

上游的水闸已经落下,只剩从闸缝中漏出的细细一股水流,缓慢、低浅而混浊。我用一只碗舀了很久,才收集了半锅水。

很想澄清后再使用,却实在等不及了。便直接下了米开始升水熬煮。

黄昏已经降临,我们忙于搬家,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顾上吃饭。

外婆最可怜。我们饿了可以随便嚼点干粮打发肚子,外婆没有牙,只能喝稀饭;肠胃也不好,只能吃滚烫的热食。

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在水渠里取水时感到痛苦,吃这顿饭时感到痛苦,吃完这顿饭过去了很多年还是痛苦。后来外婆死了,死去很多年后仍为之痛苦。

仿佛她正是因为那顿饭而死。仿佛正是从那天那个奔波辛忙的黄昏开始,她才一天天走向死亡。

是的,无能为力。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

这一天,天刚亮我们就起来收拾行李,打包,装车。等折腾到一百公里外的耕地旁边,已经下午了。

等全部家当卸下卡车,太阳已滑向彩霞簇拥的西方。卡车开走后,四面愈发无遮无拦。我们和我们的家,如同被大风吹至此处的微小事物。

我在附近捡了几块石头,砌成一只简陋的三角灶,又拾了点干草引火。

风很大,好容易才把炉火升起。

叔叔去寻找住处。他听附近的种植户说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地坑,修理收拾一番,再架个屋顶就可以住进去。

我妈急于整理眼前小山似的一大堆物品——种子,粮食,饲料,煤,柴火,鸡笼鸭笼,被褥,床板,数十根碗口粗的圆木……忙忙碌碌,头也不抬。

我守着石灶添柴,被烟火熏得泪流如瀑。一扭头,看到外婆和赛虎站在不远处满地零乱的家什间默默凝视着什么。不远处的上空有一大朵惊异的云。

大地粗砺,四面地平线清晰而锋利。

我们破破烂烂的家,我们潦草而唐突地突然出现。

饭做好了我赶紧给外婆盛了一碗。她早就饿坏了,也顾不上烫,坐在风里大口吃了起来。没有菜,只是一碗白米稀饭。

我妈顾不上吃,仍在遍地狼藉中忙碌着。

斜阳沉重,空气金黄。这个黄昏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属于黄昏。

赛虎始终静静地卧在外婆脚边。

第一天夜里,我们铺开被褥冲着满天星光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时分,在邻近的几位种植户的帮助下,我们的地坑之家基本完成。所有家当一一搬到地下。第三天一切整理完毕。

可是到了第三天,外婆就想回家了。

她拄杖沿着地坑一侧的通道艰难走上地面,转身四望,快要哭了。

她九十多岁了,一生颠沛流离,数次白手起家,仍难以接受眼下的荒凉。

她以拐棍“笃笃”触地,未开垦的大地极其坚硬。她说:“能长出来吗?这种地方能长出来什么?”

鹅和鸭子对生活的动荡毫无感触。它们很快发现了附近的水渠,啄着那层薄薄的水流,凑合着洗了个澡。搬家时,它们不幸被安排在煤堆里。

第四天,鸡开始下蛋。

同时,两条狗,赛虎和阿黄在地坑附近发现了一个田鼠洞,兴奋得刨了好几天。爪子都刨烂了,流着血,仍不肯罢休。

就在第四天,外婆也接受了现实,不再抱怨。她每天时不时地数鸡数鸭、唤狗唤鹅。荒野这么大,她总担心它们走丢。

而我妈收拾地坑的同时就开始计划犁地的事。

她和附近几家种植户共同租用了一辆大马力拖拉机。第三天就犁完地,第四天就能播种了。

眼下只能人工点播。为抢抓季节,快快播完,我妈骑摩托车跑到几十公里外的永红公社,一口气雇了二十多个人。还算兴师动众。

可是,一进入空旷的大地,这二十多个人远远看去却那么单薄微弱,凄凉无助。

他们一人拎一只盛满种子的口袋,走一步,停一下。在大地上越走越远,远得似乎再也回不来了。

第六天,种子播完,大地闭上眼睛。

每当我从地下走上地面,长时间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空空大地,忍不住像外婆那样小声说:“这能长出来什么?”

第七天,我妈干完地里的活回家,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束野花。

哪里采的呢?我捧着花走上地面,转身四望。这干涸无际的大地,这手心里唯一的湿润丰盈。

我拾回一只矿泉水瓶,装上水把花养了起来,放在投入地下的唯一一束光线之中。过了两三天,花都没败。

可我出去散步时,无论走多远都从不曾遇到过什么花儿。似乎我妈采回来的这些就是眼下这场春天里的全部了。

第九天我离开了。

我把我妈、我外婆和小狗抛弃在荒野深处,抛弃了一整个夏天。

又觉得像是把她们一直抛弃到现在。

似乎这些年来,她们仍在那片广阔的天空下寂寞而艰辛地劳作,而种子仍在空旷的大地之下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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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永红公社


第一年,我离开葵花地后,去杜热小镇搭车回富蕴县。

杜热乡在几十年前一度改名为“永红公社”。后来虽然又改回了“杜热乡”。但老百姓们一时却很难改口。

在我们这里,农村被称为“公社”,乡下人自称“公社人”。饭馆被叫作“食堂”,商店叫“门市部”,旅店是“招待所”。

我们这里走在世界前进队伍的最末尾。

我们这里的农村或牧区,成年男性的正式外套仍然是八十年代之前盛行的那种军便装。它类似中山装,唯一的区别在于,中山装的口袋盖是倒笔架形,军便装是长方形。

永红公社的行政级别虽然只是个乡,面积却极其辽阔。北面的大山深处森林河流纵横交错,南面的沙漠戈壁无边无尽。从南到北,长达四百公里的领域。

但是,在全乡最繁华的乡政府所在地,却只有短短一条街道。

我搭乘邻居的摩托车从地边出发,穿过一大片戈壁到达公路边。又沿公路走了好几公里,路两旁才开始稀稀拉拉有了些小树苗。

越往前走,树木越壮实密集一些。快要抵达小镇时,已然形成气派的林荫道。

小镇里的树就更多了。

记得童年时代的富蕴县也是这样的:树又高又壮,房子又低又矮。

我觉得,在茫茫荒野中,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小镇上,只有几家大一点的门面店挂着像样的招牌。其他小店,店名只是用油漆或涂料直接大大地写在门边墙壁上。我看到有“小王粮油店”和“阿依江的食堂”,还有一家“幸福门市部”。

永红公社的客运站也很小很小,我猜运营的线路也没几条。

在这个客运站,我买到了一张二十年前才盛行的那种旧式车票。售票员在车票空白处写下时间、车次等信息,再把票从票根处撕下来给我。

撕的瞬间,我担心这一切会突然消失。

我持票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往下即将踏上的是时光的旅程。

排在我后面的是一位衣衫破旧的哈萨克老人。他接过票,向售票员庄重地道谢。再次确认一遍票上的手写信息,才满意地揣进怀里的口袋。

他向出口走去,没走几步就不见了。

我在候车室坐了很久很久,往下再也没有人来买票了。

候车室也非常小,就两排椅子。

突然就想起小时候的富蕴县,县客运站的候车室也是这样的格局。

那时的冬天,乘客们挤在狭小密封的房间里,一边等车,一边交谈,一边烤火。一只很小的铁皮炉支在房间中间,烟囱拐了几道弯伸向窗边。窗玻璃总是水汽厚重,没人能看得出去,也没人能看得进来。车站工作人员不时挤过来加煤。那时,所有人让开一条道,所有交谈暂时停止,所有眼睛看着他用炉钩揭开炉圈,再用火钳夹着煤块置放在火焰中。

此时,除了我,还有一个女人也在等车。半小时后,我拿出一包饼干与她分享。

若身处另外一个大一些,热闹一些的空间,我可以若无其事地自己吃。但此地过于逼仄和安静,令我俩无法忽略对方。

我们吃了半包饼干后,她也掏出一个苹果给我。

接下来开始交谈。不知什么由头,渐渐地她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童年。她告诉我过去永红公社最热闹的地方在哪里,给我讲小学毕业那次汇报演出,讲两个村的孩子间的打斗,讲她一个漂亮的小姐姐的死亡……听着听着,我便渐渐开始熟悉此地。

比起牧民,从事农业生产的哈萨克人大都会一些汉话。但她的表达仍非常吃力,缓慢而迂回不已。却异常平静。

她的回忆像是揭开了我的回忆,她的童年像是我的童年。我们一同沉默的时候,过去年代的记忆便潮水般涌来。

过去的富蕴县比起如今的永红小镇又大得了多少呢?

安静得如世界尽头的富蕴县,只有四条马路呈井字形交叉的富蕴县,全是树的富蕴县。每当我背着书包走在学校和家之间的那条笔直安静的林荫道上,浓密的树冠在上方交错,形成阴凉的拱廊。眼前世界无限深邃而古老,直到现在仍迷惑着我的心。

走完那条路,书包便更加沉重了。装着完整的落叶,斑斓的石子,动物的完美对称的骨骼,或一只空香水瓶,一只装过药水的硬纸盒。

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

我也想把关于自己的许多事都告诉她,却突然发现此时的自己比她更不擅表达。

这时,她的车发车时间到了。她持票与我告别。

我透过窗户看着她上车。那趟班车乘客只有她一人。她走了,像是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走了。

发车时间仍然还早,我走出候车室,在附近转了转。车站门口,一只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空地刨土,一头牛静卧树荫下一动不动,一个趿着破拖鞋的男人站在马路对面目不转睛看着我。

我也看了他一会儿。然而谁都没认出对方。

顺着马路往下走,没几步路就走出了小镇的繁华区。没有人。家家户户敞